张康之张桐:在“中心—边缘”结构中重新看世界
时间: 2024-10-15 07:07:26 | 作者: 精细筛分
人们放眼世界的时候,往往很自然地接受了一系列给定的概念,即用“先进”“落后”“发达”“不发达”“发展中”“欠发达”“新兴国家”等概念去表达对不同国家的直观认识,用这些概念去在国际社会中为不同的国家做定位。其实,用这些概念编织起来的那幅世界图景掩盖了国家间关系的诸多具有实质性意义的事实。这些概念是来自于一些率先发展起来的和掌握了话语权的国家的,也被它们所充分地加以利用了,即利用这些概念建构起了某种意识形态,形成了某些理论,去为其各种各样的非正义行为辩护,甚至让人们把国家间的剥削、掠夺以及危机转移看作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与这些流行的概念不同,“中心—边缘”概念则给咱们提供了分析国家间关系的另一个视角,从这一视角看去,国家间的不平等状况清晰地暴露了出来。
表面看来,“发达”、“不发达”等概念都是一些描述性词语,客观地表达了一个国家的发展状况或所处的历史阶段。其实不然,中心国家使用“发达”与“不发达”概念而实现了意识形态的建构。至少,给人们传达了两种极其错误的观念:
一种是把“不发达”简单地理解为“贫穷”,即一国自身的贫穷,而不考虑其与富裕国家的关系,这种孤立地看待一个国家的做法显然是错误的。因为,“不发达”是相对于“发达”而言的,是在与发达的比较中而形成的一种认识,而且这种比较是发生在一个体系之中的,边缘国家如果说是“不发达”的话,那么,恰恰是因为中心国家的发达而置这些国家于边缘和不发达状态之中。另一种错误是把“不发达”与“发达”看作是国家历史中的不同阶段,即把发达国家的“发达”宣称为“不发达”国家的目标和未来,从而掩盖了中心国家对边缘国家的剥削,让边缘国家接受“发达”与“不发达”的意识形态,努力去摆脱“不发达”的状态。结果,边缘国家就会盲从于中心国家的历史经验,模仿中心国家在历史上走过的道路和发展模式。那样的话,中心国家就可以在边缘国家对它走过的道路的模仿中获益,即通过国际贸易以及广泛的国际交往而把边缘国家发展中所取得的成果占为己有。实质上,是实现了对边缘国家的剥削,让边缘国家源源不断地向中心国家输送利益。在边缘国家这里,一旦制定了追赶发达国家的策略,就会竭泽而渔式地破坏性地开采其自然资源和人力资源,无所不用其极地榨取本国边缘的剩余价值,在追求“发达”的目标下把这些剩余价值输送到中心国家去,却为自己留下环境污染、贫穷、社会的两极分化以及矛盾的积累。
在“发达”与“不发达”的观念下,如果边缘国家不走中心国家曾经走过的道路,中心国家就可以打着“国际责任”的旗号对边缘国家实施干涉,而且宣称是为了边缘国家的发展,是正义的行动。美国可以把对越南的侵略说成是承担国际责任和帮助越南经济社会持续健康发展的举措。根据罗斯托的“经济发展阶段论”,所有国家的发展都要经历发达国家曾经经历的那些阶段才能走向繁荣。这样一来,他就把中心国家剥削和压迫边缘国家的事实一笔抹杀了,让人们不再关注国际关系对一国发展的影响,让边缘国家误以为凭着自己的努力就可以追赶所谓“发达”国家并进入“发达”状态。事实上,在实现了资本主义世界化之后,无论是自主的发展还是模仿“发达国家”的模式,都是不可能的。因为,资本主义世界化已经把“不发达”与“发达”整合到了同一个世界体系中,当一些国家成为所谓的“发达国家”后,另一些国家就不可能再走进“发达国家”的行列,也不被允许成为“发达国家”,它们受到各种国际关系的制约,在源源不断地把自身的发展成果转移和输送给“发达国家”的情况下,是不可能获得成为“发达国家”的机遇的。总之,与“发达国家”并存于一个互动的世界体系中,“不发达国家”追赶“发达国家”的策略只能给自身带来更大的灾难,它们在自身的努力中所造成的自然资源以及人力资源的破坏只能使自己收获更多的贫穷。所以,如果按照“不发达”“发达”的概念所确立的话语体系来谋划发展的话,边缘国家将永远没办法摆脱自己在世界体系中的边缘地位,反而会把自己推向更为边缘的方向上去。
我们也看到,在“中心—边缘”的视角下,中心国所提出的任何理论以及所确立的任何话语都需要得到来自边缘国的支持。而在边缘国,也确实存在着支持中心国家理论及其话语的力量,特别是对于边缘国的上层人士来说,一定要通过附和中心国和蒙蔽边缘国而换取中心国的庇护。这样一来,“发达”“不发达”的概念也就获得了某种话语霸权的地位,迫使人们在接受这些概念时也错误地承认自己所处的状态,即认为本国只是处在“不发达”的状态,是可以在发展中走向“发达”状态的。更重要的是,会误认为自身目前所处的“不发达”状态是由于自身的问题导致的,从而忽视了世界体系中的国家间不平等关系。更进一步,这会使边缘国形成某种对未来的不切实际的认识,会制定出错误的策略,甚至对自己追赶所谓“发达国家”的错误策略深信不疑。这种赶超策略不仅会要求把一切被认为是“发达国家”的东西都照搬过来,而且会让边缘国努力模仿“发达国家”曾经走过的道路。
与“发达”、“不发达”流行概念不同,拉美经济学家普雷维什运用“中心—边缘”概念去分析国家间的关系。后来,这一概念被依附论学派所接受,展现出了一个非传统认识世界和观察世界的视角。
我们知道,现代化在某一种意义上是与资本主义世界化相重合的。在近代早期,一些西方国家率先进入现代化进程,但其资本主义发展并非囿于国家边界内,而是通过进行海外殖民和开拓海外市场而扩展到了全球范围,即把现代化建立在资本主义世界化的进程中。在这一进程中,一些国家变成全球体系中的中心国,那些被征服的国家则被置于边缘国的地位上。在中心国与边缘国的互动体系中,边缘国的独立发展进程中断了,受到了中心国的阻断与控制。如此一来,边缘国的发展道路就不可能与中心国的早期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相同,不仅是因为二者在内部结构上存在着明显差异,更重要的是,它们面临着完全不同的外部环境。在资本主义世界化中所形成的这样一个世界体系中,边缘国被强行地纳入到了由中心国所掌控的世界体系之中,中心国依据世界的“中心—边缘”结构而实施着对边缘国的剥削和改造,使边缘国的发展适合于中心国的利益要求。
在世界的“中心—边缘”结构中,中心国与边缘国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相对于中心国,边缘国被置于一种依附的地位上。中心国控制了边缘国的发展,使边缘国的发展朝着对中心国依附的方向上趋近。因而,如果说边缘国也客观上表现出了发展的状况,那也仅仅属于增强“中心—边缘”的行动,并使中心国与边缘国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取得日益强化。从“中心—边缘”概念所揭示出来的这样一个世界图景中能够正常的看到,建立在“发达”“不发达”概念基础上的解释框架所提供的理论显然是一种错误的观念,所指示的从“不发达”到“发达”的发展道路也显然是不可取的,资本主义强国在其早期所经历的那个自主发展的道路是不可能适用于边缘国家的发展的。所有这些不同都决定了边缘国在谋求发展时一定要承受来自中心国和国内的中心层所施加的双重剥削,尤其是在边缘国对中心国的依附关系中,边缘国已经完全丧失了发展的自主性。在这种条件下,让边缘国遵从“发达”“不发达”的话语指引,就必然会导致一种结果,那就是在追赶“发达国家”的行动中被打入更加遥远的边缘。
用“发达”“不发达”等概念编织起来的是一幅世界图景,而“中心—边缘”概念所揭示的则是另一幅世界图景。“发达”“不发达”等概念所提供的是“发达”这一标准,所要误导的是让边缘国制定追赶所谓“发达国家”的策略,即让边缘国误以为只要通过个人的努力就可以赶上甚至超过“发达国家”。与之不同,“中心—边缘”的概念揭示了中心国与边缘国之间的支配和依附关系,更加科学地揭示了资本主义世界化之后世界体系的实质,也点明了中心国在世界体系中的霸权地位,更重要的是指出了边缘国的发展道路是无比曲折的,让人们认识到其中是包含着复杂性和各种各样变数的。所以,“中心—边缘”概念所提供的是新的视角和新的分析框架,它可以让人们重新认识和审视国家间的关系和世界的结构,从而认识到富裕只是中心的表象,中心国更重要的特征则是它在世界舞台上的影响力以及对他国的控制力。
在“发达”“不发达”概念所提供的视角中,人们更多看到的是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状况。“中心—边缘”概念所提供的观察视角就不同了。尽管“中心—边缘”概念也首先注重于经济分析的方法,但无论是在中心还是在边缘,都是以一种完整的形态出现的。中心国是其政治、经济、文化等所有方面所构成的完整的整体,边缘国也是如此。通过“中心—边缘”的概念,可以对一国在世界体系中的位置作出全面认识,避免了片面的“唯经济论”的观察和认识方法,从而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方面去综合性地把握一国处在世界的“中心”还是“边缘”。一旦一国能够正确地认识到自己在世界体系中的地位,也就能够更多地作出正确的策略选择,也就会大大地减少行动的盲目性。我们承认,“发达”“不发达”的概念所提供的也是一种比较的视野,是包含着相对性的。但是,这种相对性是一种机械的相对性,“发达”与“不发达”是并列的关系,而不是相互影响和相互渗透的关系。能够表达国家间相互影响和相互渗透关系的当属“中心—边缘”概念,与“发达”“不发达”等相比,“中心—边缘”概念有着更强的相对性色彩。在中心与边缘之间有着势差,正是由于这种势差决定了中心与边缘互动并不是一种平等的互动,而是以中心对边缘的支配和边缘对中心的依附的形式出现的。中心与边缘的相对性不仅表现在国家之间,而且也存在于一国内部,无论在中心国还是边缘国中,都存在着中心与边缘。如果说“发达”“不发达”等概念只是在国家间作比较而形成的认识,那么,“中心—边缘”概念则可以从国家间的对应关系入手而深入到一国内部,进而揭示国家间的支配与依附关系是如何通过一国内部的中心而成为具有现实性的运行机制的。
现在,“中心—边缘”的概念在社会科学诸多领域产生了广泛影响,不仅在国际关系中,而且在区域经济、城市规划、组织管理、人际交往、复杂网络以及文化哲学等领域,都得到普遍应用。
“中心—边缘”的概念并不是凭空创造出来的,而是对已经联为一体的世界结构的反映。在人类社会进入近代以来,“脱域化”进程不仅把一块块小的地域联系起来构成了民族国家,而且,把民族国家联系在了一起,构成了一个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世界。这个在全球范围内发生的“脱域化”进程是通过资本以及军事征服而实现的,所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资本主义世界化进程。由于资本主义世界化运动而把全世界联系了起来,并在这个相互联系和相互影响的世界中生成了“中心—边缘”结构。所以,“中心—边缘”概念更准确地描绘了当今世界的基本特征,同时,也揭示了这个相互联系和相互影响的世界的不平等性质。
在资本主义世界化的任务基本完成后,工业化强国统治和影响世界的手段也从赤裸裸的暴力掠夺转向了国际经济贸易。经济贸易显然是主权国家在自由的理念之下并以平等的形式进行的,然而,工业化强国对其他几个国家的剥削和掠夺又是一个基本事实。这种剥削和掠夺之所以能够得以发生,正是世界的“中心—边缘”结构发挥了作用。也就是说,在国家之间,表面看来,经济贸易是建立在平等和自由的基础之上的,中心国也努力向全世界描绘这样一种假象:所有国家在国际市场的大舞台上平等地参与商品交换,虽然一些国家繁荣,另一些国家贫穷,但他们都可以在自由平等的国际贸易中达成自己的目的。特别是服务于欺骗性宣传的所谓“比较优势论”更加强化了这一假象,试图让人们相信,只要一国选择生产并出售他们的优势产品,用以换取他国的优势产品,就能够从贸易中获利,并能最终走向发达状态。然而,边缘国在国际经济贸易中也没有自由可言,反而是受到了中心国的支配和控制的。中心国所创立和主导的世界“中心—边缘”结构实质上是一个不平等的结构,中心国通过这一结构能够高效地把边缘国发展所获得的利益占为己有,而这种不平等也不只存在于经济方面,在其他层面也是如此。这就让我们正真看到,在“中心—边缘”结构之中,所谓的经济自由贸易仅仅是一个神话。
民族国家是近代以来的造物,名义上,国家不分大小,都因为有着独立的主权而是平等的,是应当得到相互承认的。表面看来,国家间的关系是平等的,而在实际上,世界的“中心—边缘”结构中的国家间关系恰恰是不平等的。正是因为世界的“中心—边缘”结构,使一些国家处于世界的中心,而更多的国家则被置于世界的边缘。中心国家对边缘国家实施着政治、文化等每个方面的支配和控制,而这种支配和控制又是从属于经济上的剥削和掠夺。中心国在这一结构中处于主导地位,而边缘国则无所选择,无论是停留在外围还是被纳入到“中心—边缘”结构之中而成为边缘,都没有办法获得自身发展的机遇。事实上,在20世纪中后期,几乎所有的国家都被纳入到了这一结构之中。
当然,我们也需要看到,当今世界的“中心—边缘”结构是在资本主义世界化的过程中生成的,而资本主义世界化又是与人类历史上的一场伟大的社会变革联系在一起的,那就是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运动。现在,人类社会正在发生另一场伟大的革命,那就是全球化、后工业化,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人类历史正在走进一个新的阶段。如果说后工业化意味着工业社会的超越,如果说全球化意味着对资本主义世界化的否定,那么,在全球化、后工业化中我们将会迎来一个全新的世界,国家间的关系取得改写。也就是说,在全球化进程中,工业社会的造物都将接受重新审视,一切不合理的因素都将被打破。世界的“中心—边缘”结构中包含着不平等,它显然是不合理的,因而,也需要并必将在全球化进程中得到扬弃。
总之,“中心—边缘”概念,为我们观察和理解工业社会提供了独特视角,它揭示了国家间以及一国内部的不平等结构,也为我们面向未来去思考社会结构提供了启示。它告诉我们,世界“中心—边缘”结构是一种具有历史性的资本主义世界化造物,当人类进入了一个通过全球化而开启的新的历史阶段时,也就必然要打破这一结构,并建立起一个真正平等的世界。